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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傑維恩

本文刊登於《聯合文學》二○○六年二月號 恨愛情

多雨的季節,鎮日都是一灘灘的水漬黃泥。認識男孩的那個陰天,
球場上的水漬逐漸乾了,街角的籃球場剛上了燈,你運著球在球場上來回得奔跑。
他不知道何時出現?坐在雨棚裡,純白的球鞋踢躂踩著水漬,像是唯一的觀眾。
你卻在球拍與打之間,聽見少年的哭泣聲,那聲音孱弱卻清晰。

「你不曾看過淚水嗎?」他就在球場鐵絲網旁邊蹲踞著,你不知道他的名字,
只看見他的淚水逐漸泛溼在兩頰。男孩的身軀異常孱羸,他佝僂著背脊低泣的模樣,
曾經讓你以為他幾乎不曾擁有過笑容。

你起身接近少年,勸阻他不要再哭泣了。這才意識到少年身著前一個世代的服飾,
感覺那樣的蠻荒。他的身軀隨著啜泣聲痙攣,那幽微的鼻息,你至今都還印象深刻。

事後你發現那是僅有的一次,那少年美麗的淚水從那之後就不曾出現。
驚惶的你來不及把淚水裝進罐子裡,也許轉售給淚水博物館是個好價錢。

在艾勒斯亞島上,從沒有人會提出問題,這兒本來就有一套真理,人們根本不需質疑任何事物。
據說在更早之前,先民非常在意細節,世界被拆解成一個又一個的細微事物,
再將無數的細微事物推砌起來,著書成為真理。這些嚴謹的元素是不容質疑的,
先民的作為及智慧幾乎等同真理。

於是少年的疑問惹怒了在場的同伴。有些同伴因為第一次看見淚水而戰慄,
也有些人打電話報警處理。正當你抖著手試圖安撫他時,手掌突然感到一陣焦灼,
他竟然像煙霧一樣往天邊消弭而去,你們一群人凝視著少年離開的方向,那是攝氏四十三度的陽光,
你甚至懷疑少年被蒸發掉了。

你感到困惑,卻也不敢說出問題。胸口中一股又鹹又濕的奇妙感受卻油然而生,
到底是為什麼你也說不上來。

發現少年的那一年,正好是艾勒斯亞島上的總統大選,保守黨的候選人意外以少數幾票贏得勝利。
大部分的政治評論家都認為這與激進黨候選人爆發性醜聞有關,在選前幾個月,
激進黨總統候選人被發現和異性發生不倫,竟將他的根器放進女孩子的身體裡。

「簡直不可原諒,畜生的行為。」保守黨的候選人這麼說的隔一天,選票就悉數倒向他。

人們開始不相信艾勒斯亞島上的激進黨政治人物。據說在距離現在的兩千多年前,
居民們尚未開化,那還是個異性戀充斥的年代,當時衍生了許多問題,諸如婚姻暴力、
女權主義高漲等等,更讓人吃驚的是,當時的人們竟然相信傳宗接代這類荒繆的事情,
就跟畜生一樣地拼命繁殖後代。

「沒有想到這兩千年的文明之後,激進黨的總統候選人居然又和異性發生關係了。」
新聞主播在電視上邊搖頭邊嚷嚷。

保守黨的總統候選人獲得選戰的那天,幾乎整座城市都陷入瘋狂,
那火紅的煙花在天空一陣又一陣得放著。你和大多數的人一樣,身著厚重的羽毛衣,
和在人群中看著熠亮的煙火。

你卻在煙火釋放的同時,又想起了少年,那種思念彷彿來自於大海深處。
你幻想自己舔著少年的淚水,那滋味就如史詩上訴說著,飽滿而含有鹽分,即使你未曾流過淚,
也未曾嚐過。

在一陣陣的鞭炮聲中,那少年竟然從疾黑的夜空中走了出來,而且愈來愈清晰。
你試著擠到人群的最前,揉了揉眼確定那就是當初哭泣的少年。

那少年的表情在碎塊光影中漸漸成型,這時你才緩緩地發現,少年的臉蛋出奇姣好,
而你竟然從來不曾注意過。而他的雙眼明亮得像是鑲嵌在夜空裡的星子。你能夠想到的,
能夠與少年對應的,似乎只有指責,你已經太熟稔這世界的面貌,只有不變的真理,沒有怯懦與質疑。
但是就在少年愈來愈接近你的時候,你的話語卻哽住了,你不知何時被少年所迷惑?
他的肌膚吹彈可破,讓人想一親芳澤。

你似乎隱約感覺到自己褲襠內,有一股蠢蠢欲動的想望,某個器官甚至漲大堅挺起來。
你的臉一陣緋紅,你對於自己的身體反應有些意外。

就在你和少年僅相距一尺時,你發現少年臉上的沮喪。
「你相信我是異性戀嗎?我來自上一個世紀,不敢相信隔了一個世紀,世界就竟然改變了。」
少年這麼對你說。

當少年這麼說時,你難免狐疑,直覺是個笑話。就你在書本上所讀到的知識,
異性戀的世代彷彿是在更久遠之前,絕不僅是一個世紀而已。你直覺地責備起少年來了,
咒罵他違背社會倫理,做出逆天的事來。

這個果決的時代是不容許異性戀存在的,因此你才懷疑少年話語的可信度,
這裡的確有一些學者專文探討異性戀問題,據傳可能是腦神經出錯的關係,
也有學者歸類為精神疾病,而最後的案例也是非常久遠的事了,甚至讓人覺得非常疏遠。
若少年果真性別取向出了錯,那麼肯定會引起一陣騷動。

即使你氣得青筋盡冒,少年依舊不改其色,他只默默地聽著。
你罵到聲音都漸啞了,才發覺自己剛才體內的那些慾望逐漸成型,十分難以言喻,
你和少年眼神幾度相接,竟然逼得你有些喘不過氣來。

你發現自己可能愛上少年了,究竟是怎樣的情愫也說不上來。
你只要想到少年說的話,就不禁打個寒噤,畢竟如果少年的話屬實,
那該是多麼罕見的一件事啊。

你和少年散了之外,就與他失去聯繫,你這才恍然想起自己從沒有問及少年的背景,
對於他的一切更是陌生。

再一次遇見少年,他不請自來,不知何時侵入你的家中。一早開了化妝室的門,
就瞧見少年正在刮著鬍子。只是你百思不解的是,少年根本沒有鬍子,他只是一逕專注得看著鏡子。

有時你甚至會懷疑少年是不是瘋了,他認真刮鬍子的臉在鏡子裡愈來愈模糊。
你對他的認知也愈來愈模糊,你只記得他淚盈的雙眼,真覺得自己不夠了解少年。

正當你準備開口時,少年這麼說,「原來這是男人們會做的事情啊,
刮去鬍子的同時是不是也刮去了煩惱?」

煩惱!?眼中有淚水的人自然滿腹哀愁,你至少這麼覺得。可是少年困擾著些什麼?
你對於少年的好奇真是愈來愈深了,於是與他攀談了起來。你逐漸相信他來自於上一個世紀的說法,
否則他又怎能把謊言說得如此真確,他說他們那個世紀的人大多數是異性戀者,
當然也有些人是同性戀者,不過同性戀者只有在入夜之後才會坦承自己的性別取向,終日在PUB裡過日,
紛紛又擾擾的過完一生,幾乎不被認同。

「於是淚水成了洗滌憂傷的唯一方式。」少年這麼說。

愚痴如你,怎樣也體會不出少年的感受。憂傷及困擾啊,哪是浩劫時代的產物,
幾乎不存在於艾勒斯亞島上。

「所以在你們那個世代,反而是異性戀才是大多數?在我們這個世代是不容許有懷疑的,
所有的知識都經過前人反覆印證,根本不需多過於揣測。更正確的說法,
我並不需要多花費力氣去質疑真理。」你很理所當然得說著。

少年似乎對你的說法不表認同,他沮喪得搖了搖頭,就轉身向牆壁穿去,
那厚壁低吼了幾下,直到少年隱身於其中。你直覺地趕上了上去,但是少年飛也似得奔跑,
他穿過好山好水、稀薄的雲朵,那紅暈天光的日出。你再怎麼努力也趕不上他的步伐,
直到失去他的蹤影為止,你彷彿看見他直接走進太陽裡。

在那之後,你經常以為少年會隨時出現,你經常瞪視著牆壁發呆,臆測著可能一個轉身,
就會瞧見他在你身後。你瞞不了自己,對少年的渴望與日俱增,你無法安頓自己。

再一次遇見少年是在淚水博物館。為了更了解異性戀的初起緣由,你撥了空到那一趟,
據說淚水博物館闢了一個專區,專門蒐集異性戀的淚水,每當看到參觀者對於裝滿淚水的瓶子發出驚嘆聲,
你就想起第一次見到少年的情境,那時少年迎風哭泣的淚水量恐怕是世人所難以想像的。

你就在那又遇見了少年。他混在人群裡,你大老遠就發現他,趕在他被人群淹沒前你撥開了一條路。
就在你接近少年的時候,心中那股難以言喻且曖昧不清的恐慌感又漸漸成型,那恐慌感竟然讓你莫名的興奮。

「我真不覺得這些異性戀的淚水有什麼值得的地方?況且我也是異......。」
少年指著玻璃櫃裡的瓶子說著,你深怕他說漏些什麼,急急忙忙得堵住他的嘴。

在那一刻的恍神及昏眩中,你覺得大概是瞞不住自己的情感,你們在博物館擁吻了起來,
彼此大方地交換唾液,你們吻得有些忘情,幾乎無視於他人的存在。約莫過了十多秒,
少年抬起頭看著你,你發現他的腮有些紅,眼底有一股無法形容的渴望蔓開來了。

「你的吻很舒服,值得細細咀嚼。我想離開這裡,我想去外頭走走好嗎?」
你們就默默離開了淚水博物館,你提議往馬戲團的方向走去,在這之前你從來不曾去看過戲,
也沒有想過這一趟前去馬戲團,竟是你和少年訣別的時刻。

距離馬戲團的路途有一段,你和少年沿路聊著。他的腳步並不輕盈,落地時夾雜著沉甸甸的腳步聲,
好像拖著某種重擔而行一樣。說實在你並不夠了解少年,但是他卻好像知曉你所有的事,
你僅能憑著一些細枝末節去尋找他的線索。

少年說他是一名落難的公主,來自於上一個世紀,那是一個九成以上都是異性戀的社會,
任何地區、任何角落、任何身影、任何人種皆是如此。即使有些同性戀存在,他們也多躲在憂闇的長夜裡。
少年這麼說時,你並沒有感到憤怒,你已經可以慢慢接受少年陳述的事了,無論真假與否。

他說原本自己該是死亡之軀,意外被深埋在鮮為人知的岩層裡,怎知一醒來宛如隔世。
你不清楚少年敘述的是不是真話,但是你害怕那是真實的,因為那與你求學以來的認知完全不同。
你曾經在圖書館翻閱過史冊,即使少年陳述的事實為真,那也是極為久遠的事了。

你們穿過那斑駁的農舍,無人的森林,往馬戲團的路途前進,最後來到一條通往馬戲團的小徑。
少年到達的時候,重咳了幾聲,你攙扶他做下,訝異他的胳膊細緻而柔軟,他的聲音很媚也不算陽剛。

你不知道少年並沒有穿鞋,小徑上留下了如玫瑰花瓣的血,那些紅錯落在你們走過的小徑上。

常有人說這個馬戲團是虛構不來的,每一項表演都真實且怵目驚心。
舞台上幾個馴獸師進入由鋼絲圍成的鐵籠裡,幾個異性戀者被套上了項圈,半拉半就到了舞台前方。
馴獸師示意要他們對觀眾行禮,他們雖然不耐卻也照做了。

馴獸師驕傲地說出這幾個異性戀者的捕獲過程,諸如這些異性戀冰封了多少年,如何馴服他們等等。
並宣揚這活化石的罕見程度。說到精采之處,觀眾驚呼聲不斷。

你看得起勁,畢竟這也是頭一遭的看戲經驗。倒是回頭看了少年,他腳底的鮮血不知何時流滿了看台。
少年的表情相當憤懣,他和鐵籠裡的異性戀者幾度視目相交。直到其中一個馴獸師發現了這一切,
舉起手指著少年的方向。

你是到後來才知道少年哭泣的理由,那些與他相同性別取向的人遭受到虐待時,
過於悲憤的他常會不自覺激動起來,這可能是少年血流不止的原因。

一群人架走了少年,把他視同被捕獲的獵物丟進鐵籠裡,利用長鞭抽打著。從你這個角度看著,
那長鞭似乎抽進了少年的軀體,皮肉不斷被撕開,直到少年衣不蔽體。那一刻你才發現少年的乳房,
正確的說法是,少年也許不是少年,而是如她所說的,她是落難的公主。

所有觀眾的視覺神經都被激揚了起來,每個人的敵意如火,數以千計的歡呼聲在戲團裡響起。


你就這樣沮喪地蹲踞在看台上,在滿場喧囂的場中掩面而泣,你在顫抖中等待他人的發現,
也一併把你送進鐵籠裡,那刻你真想成為籠中的她。

你也終於體驗滾燙淚水在臉頰的感覺,你後來常覺得那淚水圓渾如玉,比任何事物都要玉潔冰清。
也許在艾勒斯亞島上像你這樣體驗過異性戀愛情的人並不多,但是鞭子抽打她那刻,
你真覺得性別取向實在不重要,什麼是真理,你也看不清楚了。

後記:

後來你在史冊找到真理一詞的由來,最早提出真理(Aletheia)這個辭彙的人是希臘哲人蘇格拉底。
蘇格拉底和柏拉圖都不重視論文式的書寫,他們認為這些從事專業寫作的人,並非為了真理,
大多是以修辭學的技巧欺騙後人。

蘇格拉底更認為,探求真理並不需要雄辯技巧。只要在對話中透過各種提問,真理便會張顯。

關於「美少年之歌」這個專欄:

「其實我很喜歡一句話,卻記不住是誰說的。這不是我們選擇的,是上帝選擇的我們。」

「要改變一個同性戀者就像是企圖要改變一個異性戀者一樣困難。」

美少年的故事就像是一首永不停歇的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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